务虚笔记

焚舟绝路,画字为牢(读《焚舟纪》)

Carter的作品以“禁忌”而著名,色情、恋物、乱伦、残杀、雌雄同体,即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性解放的底色中也足够抢眼。恐怕没有哪位英国女作家比她更“坏”。

 

理解Carter的三个关键词是:后现代主义,女性主义,哥特文体。

所谓后现代主义,是指Carter使用了戏仿、挪用、暗指、拼贴、元叙事等方式,将互文性发挥到极致。她将传统童话、民间故事、名著名剧、经典电影、乃至历史事件,包罗万象地取为己用,借人物,借情节,借语言,借典故,借意象,如打碎上千个万花筒,再用那些碎片拼成了自己的奇境。正因后现代,Carter的故事便不可避免地给如我的普通读者以高深的、难以卒读的感觉。

Carter的作品贯穿着女性解放的意识。她颠覆了传统刻板的女性角色——落难的公主、自我牺牲的圣母、软弱善良的女孩,取而代之的,是智慧而强悍的女武神们,她们勇于主宰自己的身体和命运,甚至显示出某种兽性。《染血之室》这篇故事中,最后解救了女主角的,并非什么王子或警察,而是持枪策马的母亲,如此威猛的母亲形象在文学中的确罕见。

依然是拿《染血之室》来举例,这篇故事里,有大量哥特元素的拼贴——阴暗、绚烂、神秘、夸张、奇诡、精致、矫饰、丰沛得让人吃惊的想象力、充满洛可可理念的描写、大量堆积的华美语句和迅疾的语速,让文字变得可分析但难以阅读,虽大气磅礴又仿佛空洞无物。

 

我认为,Carter可以让读者获得短时间的震撼和满足,却缺乏持久的力量。读者们轻易会拜倒在Carter的技法之下,哪怕她对小说本身行了亵渎之实。


-书摘-

1、美洲始于也终于寒冷与孤寂,她北枕北极冰雪,南端双脚伸进冷冽的南大西洋,那里是居无定所的信天游的故乡。在这个故事的年代,美洲有着女性的酮体,沙漏形的腰被勒得断成两截,我们在那里放上一条水道皮带。美洲,你有适宜生育的宽臀,胯下一片丛林,隆起的胸脯属于哺乳的母亲,还有冷静的头,冷静的头。

2、女孩想些什么?夏天,她想着暑热,想着怎么不让苍蝇飞进奶油里;冬天,她想着寒冷。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她还想着什么。也许她跟一般少女一样,想着会有个陌生人来到镇上,带她远走高飞前往城市等等,但由于她的想象力受限于经验,限于农场、家务、四季,我想她没有想那么远,仿佛她已经知道她是自己欲望对象的欲望对象,因为在那新世界的明亮阳光下,一切都清清楚楚。

3、太阳在层层俗艳的卷云中离开天空,苦痛进入城市,一种最苦涩的悔憾,一种对不曾得知的事物的怀旧,这是岁末的痛苦,充满无能渴望的时光,无法慰藉的季节。美国人管秋天叫“Fall”,暗指人类的堕落。

4、她从未将体验当成体验来体验,生活始终不曾增加她的知识,反而将其减损。

5、信天翁可以八天飞绕世界一圈,只要总能飞在有风暴的地方。水说给这些大鸟取了难听的名字,什么呆头鸟、笨鹰,因为它们在地面上呆傻笨拙,但风,风才是它们的归属,它们御风自如。

6、夜里,为了节省煤油,他不点灯坐在黑暗里。他用自己的尿给梨树浇肥。日报一看完,他便将之撕成片,放在茅房里,让大家拿来擦屁股。马桶冲走了大好肥料,令他非常心痛。他恨不得向厨房里的蟑螂收房租。

7、这个国家已经将伪善发扬光大到最高层级,比方你看不出武士其实是杀人凶手,艺伎其实是妓女。这些对象是如此高妙,几乎与人间无涉,只处在一个充满象征的世界,参与各种仪式,将人生本身变成一连串堂皇姿态,荒谬却也动人。仿佛他们全都认为,只要足够相信某样事物,那事物就会成真。结果可不是吗?他们确实足够相信,而事物也成真了。我们住的这条街基本是贫民区,但表面充满和谐宁静,于是说来神奇,表象果然成为现实,因为居民都循规蹈矩,把所有东西保持着干净,活得那么卖力有礼。和谐生活需要多么可怕的纪律呀。为了和谐生活,他们狠狠压住自己所有的活力,于是产生一种缥缈的美,像夹在厚重书本里的干花。

8、一层厚重沉寂笼罩着刽子手的一举一动,他在木墩旁摆出一个惹人厌的英雄姿势,仿佛尊严行事是整件事背后的唯一动机。他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,踩在阴沉的牺牲台上,对他来说那是进行艺术创作的画布,而他手中骄傲握着的画具就是斧头。

9、这城市吸引我,起初是因为我猜想它含有大量做戏的资源。我总是在内心的戏服箱里翻找,想找出最适合这城市的打扮。那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,因为那时,如果我让自己太靠近现实,总是会非常痛苦。定义分明的日常世界有着坚硬边缘和刺眼灯光,无法共振响应我对人之存在所做的要求。仿佛我从未把体验当做体验去体验。生活永远达不到我对生活的期望——包法利夫人症候群。我总是想象其他可能发生、取代现况的事情,因此我总是觉得被骗,总是不满。

10、我住在四楼,尽管我只要看到任何深渊,不管高度多么微不足道,都会感觉晕眩兴奋,几乎情不自禁要纵身坠落。面对重力的吸引,我简直无法抵抗,只能无力地任由它摆布。因此住在四楼意味我的每一天都始于意志战胜本能的小小胜利。我想跳,但是不可以跳。脸色苍白,呼吸急促,一阵冷汗——恐慌的症状一应俱全。我和X相识时也是这样。当时我的感觉正像站在深渊边缘,但这回晕眩来自一种认知,认出这深渊便是自己的空虚,于是我一头栽进去,因为当时我是如此天真无知,反而在屈服中看见最终极的世故。

11、人以自己对世界的意识构筑自己的命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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